春风拂来时,嗅觉总是特别的敏感。那种气息,好像是乡村的独有,又好像是从前的独有,撩起别样的思绪。
冬天,老是在屋里捂着,风进不来,阳光进不来,一股“发”味儿。即便桌上母亲做的饭香菜香,你退到某个角落,弯下腰闻闻,仍有那股发的味道,扑脸又沁鼻子。
那天,推开一扇窗,忽然感到一股看不见的风悠悠掠过对面的一片小林,把一掬清凉送进屋里。那是一种微微忽忽的植物气息,带点儿苦香味儿,与草相似,带点儿乳香味儿,与庄稼相似。我相信这是春的气息,百草百味,百花百种,百味如一,百种归一,这就是春的气息,包容一切,丰富到极至。极至,是需要用心来品味的。
那个早晨突然觉得季节变了,春来了。
想起那年冬末,在城郊,草丛还有点黄,但山腰一排浓艳的石榴树,却是灿然的红,夹一点青和黄,血肉重叠,肝胆涂抹,奇美至极,纤枝疏叶间,一只只轮廓饱满的石榴,炭火一般燃烧,幻化得光彩流泻,俨然节日里的灯笼。
石榴从来是热烈的,咔嚓掰开,珠玉蹦跳,一片灿然。鲜花般的红颜,烈日般的赤心,炽热地诉说一切。
而对面的梧桐小林,却是那样的矜持含蓄,一排排一列列,仕女似的,站得婀婀娜娜,在金色的夕阳下,凝聚着浓浓的阴影,充满了暖暖的柔和的温馨。它们笔挺的枝干不动声色地,努力地伸向更高更远的天空。
它们是凝重的。凝重中透出的依然是浓烈的暖色。
于是我相信自己还是喜欢春的气息。那是亲切,生动,温暖的气息。那气息坦荡、纯净、热烈而蓬勃,包含着生命的、青春的、希望的、成长的内容,把一种我们为之渴望和激动的东西强烈地传递给我们,而且常常,当你还没有看清楚它们时,那些温暖的光已经在闪烁了。
我看着那片小林子,到处荡漾着春的气息,神态安详地,在云上和树梢上环绕,开着小花的草地和葱茏的小林,带着橄榄叶那样的灰绿色,阳光在开阔的草丛上落下斑驳的树影,原来春是这样的明丽甜美。
马上有爽风将草味送进屋里。先是味觉从发味中复苏,那奇特的香味像传统的笋子,活鲜鲜的清爽,大自然的原汁原味,深藏于岁月中,不为世事沧桑而泯灭,不为光怪陆离的城市生活而改变。
我所在的这个南方城市,春天总是来得特别早,在大自然森浩的襟怀里,有青翠的树木,灵动的溪泉,婉转的鸟鸣,数不清的清纯美丽花草,万物相济相融,酿造出一种和谐完美的境界。沐浴在这种宁幽净洁的氛围中,人自然会变得神怡意远起来。
年初,回到我的出生地。那片土地仍被冬景包裹着,刺骨的严寒逞凶肆虐。我看见那些树兀立在雪地里,树干粗壮,树皮干瘪而粗糙,这是同风霜雨雪搏斗过的树,北风吹来,像骨头似的硬梆梆的树枝相互碰撞,噼啪作响。它们和南方婀娜妩媚的树完全不同。我暗自思忖:它们会不会羡慕南方的树呢?我自己回答:不会,它们不会离开故土,不会抛弃哺育自己和自己世世代代子孙的严峻的土地,在恶劣的环境下,它们只是把自己的苞芽藏得更严,裹得更紧,免遭严寒摧残,等待开春时迸发新叶,然后培育出种子,奉献大地母亲,使生命万古长存。它们有自己的职责,并且忠诚不渝地履行这些职责,就像我们人类为了生存必须要做该做的事情那样。
那个晚上我在这个我出生的小城的一个小摊买了一幅小彩画。画者的名字是陌生的,就因为那画萌动着温暖的气息,跃出纸面,迎面向我扑来——
白色的浮冰,灰黑色的飞翔或降落的鸟,河畔大片棕黑的荒凉地带,熹微的晨光星星点点地从光秃秃的枝桠间洒落下来,而太阳,它在远方,一个散漫的蛋黄一般的圆,冬日的太阳。
当我注视那散漫的圆时,我分明看到了那潜在的暖暖的色彩。河水原来在解冻着,由深棕而浅棕而深蓝而浅蓝,像一匹柔软而滑腻的变色的绸缎,一起一伏,由天而降的一道白亮的光带穿透阴暗的空间,牢牢蛰伏于安详宁静的河面,冬日浓重的灰黑色仿佛被冲淡了。天空隐隐有鸟飞的影迹,衔着一抹融化的时光,它们定来自南方。我仿佛听到冰雪的融化声,迸裂声,一块块散落于河面。黑鸟们站在一块块冰的“白船”上,欢叫着拍打着翅膀。
这是一幅怎样生动热烈的画啊,如果要给它起一个名字,这画的名字就叫《冬天将要过去》。怪不得人们如此喜欢雪莱的诗。冬天将去,春天还会远吗?
世界上原本就并存着多元的,各异的风景,而人的心境总是以某一重为坐标,春是一种暖色,冬是一种冷色,冷色是一种心情,暖色也是一种心情,无论是暖色中的激扬,抑或冷色中的坚守,都有着惊心动魄的美和力量。